畸形的母爱

　　我决定离婚了。他的家有了母亲和儿子就够了，其他任何人都是多余的。

肖勇是独子，６岁就失去了父亲，由寡居的母亲抚养成人。大学毕业后，本可以留校继续深造，可为了母亲，他毅然放弃了这难得的机会，回到了故乡的小县城。

这些情况在我们确定关系之前我就了解得很清楚。肖勇告诉我，母亲为了他，一直没有改嫁，受尽磨难和屈辱。从懂事那天起，他的第一个誓言便是：“今生今世，只要我活着，就不让母亲受一点委屈。”

我听了，没有往深处去想，反而增加了对他的爱慕和同情。

我爱肖勇，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他。他潇洒高雅的风度、深沉稳健的气质，征服了我曾那么孤傲的心。我如此痴迷地希望成为他的妻子。我认为，一个对母亲这样孝顺的人，对妻子必定也不会坏。天知道，这是多么错误的一个想法！

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母亲的情景。

临去他家之前，肖勇很委婉地提出，让我不要化妆。我很奇怪，他一直是很欣赏我的妆扮的。他支吾良久才说，他母亲是不喜欢儿媳妇化妆的。我笑了，说：“可我还不是她的儿媳妇呀。”

肖勇的母亲，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：这是一个不一般的母亲。看上去她比４７岁的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。白皙的面庞，不施粉黛而自然润泽。头发很浓很黑，微微烫过。一件随便的无袖长裙，衬出依然苗条的腰身。

她脸上始终挂着笑，这笑给人的感觉不是慈祥和亲切，而是一种说不太清楚的让人拘谨和自卑的感受。我去看肖勇，他的脸涨得通红，似乎很紧张。

不一会儿，她说去做饭，肖勇朝我抱歉地一笑，便尾随母亲走进厨房。丁丁当当锅碗瓢盆声伴着母亲温柔中透着威严的招呼儿子声，一块响起来，好和谐的一首乐曲。

“勇儿，拿碗来。”“好，妈妈。”

“勇儿，拿勺来。”“好，妈妈。”

这该是天下最优秀的母子了。母亲慈爱而权威，儿子孝顺又体贴。足足一小时，肖勇没有坐下来陪我说过一句话。有几次他过来朝我满含歉意地笑笑，又匆匆进厨房帮他母亲去了。

那是一顿并不丰盛却相当别致的晚餐。就是最普通的青菜也做得色香味俱全，显示出这家主妇的灵秀和精细。饭中，母亲一个劲往儿子碗里夹肉夹菜，儿子也不住地劝母亲吃。看着这动人的母子图，我感到一种难堪的尴尬，始终觉得自己就像一件破烂家具被安放在宫殿里一样别扭。整整一顿饭，肖勇的母亲对我说的惟一的一句话就是：“你不该擦那么浓的口红，吃到肚里会生病的。天生丽质的人是从来用不着特意打扮的。”

终于逃离了这令人窒息的家，我的心压抑得喘不过气来。肖勇追上来，扳过我的肩，泪水竟溢满了他的眼眶。他说：“阿瑛，我知道你受委屈了。你不知道，我妈对你的态度已经是好到极限了。她不知做了多少努力才做到这样。”

我惊愕了。他告诉我，他以前谈过不少女朋友，都因过不了母亲这一关而告吹。不是嫌这个矮，就是嫌那个丑，长相挑不出毛病的又嫌脾气不好。每次他领女朋友回家，母亲都是冷漠而怪异，做饭的时候弄得盘子碟子山响。仅仅一次，母亲做饭去了，肖勇仍旧留在客厅里陪女朋友，为此母亲躺在床上一连五天不吃不喝。肖勇吓坏了，苦苦地哀求，捧着食物跪在床前。早已憔悴的母亲这才爬起来，一把搂住他，撕心裂肺一般哭喊：“勇儿，妈妈多想永远拥有你啊！妈妈一辈子就是为你而活着。如果你都不理妈妈了，我干脆死了吧！”

转眼，肖勇２８岁了，婚姻无着。母亲也许真的焦急了。在肖勇遮遮掩掩诚惶诚恐地告诉她认识我时，他母亲第一次脸上没有立即现出那令人心碎的哀怨和无助，告诉他：“合适就定下这个吧。”肖勇大喜过望，而内心的凄楚也隐隐袭来。他知道母亲心里强忍着多大的苦痛才说出这话呀。

这次，我进家，他母亲没有摔盘子砸碗，没有说明显的冷嘲热讽的话。我虽感到委屈，而肖勇已是十二分的感激和满足了。

我仿佛听了一个天方夜谭般的故事。世界大了什么事都有，做母亲的对儿子竟有这样大的占有欲。再看看肖勇，我感到可怜又可悲。有着如此伟岸身躯和英俊面庞的肖勇，平日风度潇洒气宇轩昂，竟然主宰不了自己的终身大事。太不可思议了。

我呆呆愣愣地只顾瞎想。肖勇突然猛地将我搂在怀里，喃喃着：“阿瑛，你千万别离开我，如果你再离开我，我这辈子就完了。我再没有勇气去爱了。”泪水不停地滴在我的脸上。

我明白，肖勇说的是真话。也许跟我的恋爱是他的最后一搏。在此以前，他有两年不曾考虑婚事。

女人的心是最软的，哪经得住男人金子一样宝贵的泪！更重要的是，我是那样刻骨铭心地恋着肖勇。这种痴迷的情感足以使一个清醒的女人变得糊涂。

我嫁给了肖勇，住进了他和母亲相依为命３０年的那个家。三个人的灾难便从此开始了。

肖勇在我和母亲的夹缝中挣扎，心力交瘁、疲惫不堪。仅仅半年他的体重下降了２０公斤。

半年中，肖勇的母亲出走四次，吞服安眠药两次，绝食无数次。她每轻生一次，肖勇便心胆俱碎一次、下跪一次、痛哭一次。做母亲的便胜利一次、欢愉一次。

那是结婚不久的一天。我和肖勇一起洗衣服，他轻轻亲了我一下。我一转身，看见他母亲站在身后，面色十分平静，而眼睛里却掩不住那抹若隐若现的嫉妒和蔑视。这一天，她没吃一口饭。从此肖勇再不敢跟我亲昵，不敢与我说笑。甚至在我们自己的卧室里，拉上窗帘关上房门后，他还是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。母亲的笑声却时时响彻整座房子，像在示威，像在嘲弄。我提出我们搬出去住。

可肖勇不假思索地坚决摇头：“那样，我妈马上就会死的！”

我实在难以忍受这种心灵的压抑了。每天回到家，总感到家里的气氛阴森可怕。仅仅半年，我觉得自己衰老了许多，再这样下去我会在这个家里窒息而死的。于是，我提出离婚。肖勇热泪涟涟。他说他深深地爱着我，哀求我不要离开他。我苦苦一笑，对他说：“你这样的孝子，上帝只给你安排了母亲，没有为你安排妻子。你命中注定不该结婚的。”

是啊，对于母亲，一位不“寻常”的母亲，我无话可说。

对于肖勇，他是一个“孝子”。我则更无话可说了……

　 为了维护一种自尊和人格，为了追求本该拥有的幸福与欢乐，我最终不得不带着几分悲哀、几分伤感和几分惋惜，匆匆离开那个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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